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72章 芙蓉 關一輩子也不行。

關燈
午後的陽光穿透了窗上的油紙, 疏疏淡淡地灑在窗前伏案書寫的女子身上。她鬢發細軟,被明亮的光線一照,呈現出一種和煦的暖棕色。

衛珩靠墻坐著, 手裏翻閱著暗衛送來的密報。他們離京已有十餘日, 朝堂和大理寺內的一應事務均被仔細整理過, 三日一次遞送到他手中。

許是這幾日沒什麽要緊的事發生, 他看著看著, 目光便飄了起來。

阮秋色正背身坐著,不情不願地抄那三十遍《女誡》。她腦袋歪歪地倒在左臂上,後腰亦是松松垮垮地塌著, 全方位展示出主人內心的拒絕。

衛珩眼底含了笑意,將那密報放在一邊, 擡手按了按眉心。他思量片刻,起身走到阮秋色身後,去看她抄得如何。

阮秋色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,這衛珩是知道的。然而她案頭上攤開的十來張紙上,一字一句無不寫得歪歪扭扭,糊作一團。打眼看去, 還以為是一群水裏的蝌蚪, 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。

“你寫成這樣,如何分辨得出是什麽字?”寧王大人涼涼地瞟了她一眼。

阮秋色梗著脖子,理直氣壯道:“我都能看出來的,不信我給王爺念念。你看這兒,卑弱第一,夫婦第二,敬慎第三,一條一條都寫著呢。”

每一段的標題她倒是寫得清楚, 下面的內容卻含糊其辭。衛珩手指點在一句上,忍住笑問她:“這寫的是什麽?”

阮秋色皺著眉頭瞅了一會兒,語氣肯定道:“男以強為貴,女以弱為美。”

衛珩看著那歪歪扭扭的一團小字,分明能看得出,她寫的是“男以貌為貴,女以才為美。”

還有“夫有再娶之義,婦無二適之文”這一句,被她在後面悄摸摸加上了“才怪”二字,像兩團不顯眼的墨點,執拗地做著抗爭。

這樣的小動作如何瞞得過明察秋毫的寧王大人,衛珩拿著那字紙,皮笑肉不笑道:“阮畫師就這樣敷衍本王?”

阮秋色抿著唇低下頭去,訥訥道:“我沒有敷衍,只是那《女誡》裏說的毫無道理,我看了怪不高興的。”

衛珩聽她振振有詞的樣子,忍不住去捏她頰上的軟肉:“千百年來的女子都熟背這個,怎麽別人就沒有不高興?”

“王爺此言差矣。”阮秋色梗著脖子道,“那《女誡》中說,身為女子,便要謹小慎微,整日操持家務;不得忤逆丈夫,不得改嫁;對公婆要逆來順受,還得討好小叔子小姑子。我就不信,哪個女子看了這話會高興的?”

衛珩垂著眼睫看了她半晌,才道:“那你認為,做別人的妻子應當如何?”

阮秋色楞了楞,顯然是沒考慮過這個。她細細思量了半晌,才猶猶豫豫道:“我認為……人要發揮自己的長處。王爺你看,我這手天生就該用來畫畫的,若整日給你洗衣做飯,簡直是暴殄天物吧。”

衛珩打量著伸到他面前的小手,白皙瘦長,指甲修剪得齊齊整整,透著淡淡的粉色。他心意一動,攏住了那小手,捏了捏秀氣的指節,低聲道:“是有些浪費。”

阮秋色接著說下去:“孝順公婆當然是應該的,可也不能像《女誡》裏說的那樣一味曲從。您是沒見過蠻不講理的老人家,就好比東三巷裏的李老太太,眼看孫女生了病,硬是不讓兒媳給孫女吃藥,非要請巫醫做法,生生耽擱了孫女的性命。她兒媳婦後來鬧上官府,非要和離呢。還有那東街口的陳娘子……”

阮秋色張口就來,盤點了京中著名的幾個惡婆婆,才心有餘悸地做了總結:“像我這樣的性子,哪家的長輩都是看不過眼的。所以我爹早說了,我要擇婿,定要找那有錢有房,父母——”

她正說著,突然意識到什麽,趕緊把“父母雙亡”幾個字咽回去一半。

原本也是阮清池一時興起的玩笑話,唐突地說出來,怕觸及了他的傷心事。

她小心翼翼的眼神讓衛珩有些失笑。他想了想,一本正經道:“看來本王將來拜見岳丈時,他一定會十分滿意。”

他這話原是為了讓阮秋色安心,沒想到她聽了之後,眼裏反而湧現出些許失落來。

衛珩稍加思量,便知道她在擔心什麽——阮清池十年前不告而別,多半就是因為幫朱門制造偽·鈔一事。而他犯下這樣的重罪,與衛珩這個大理寺卿相見時,想必是勢同水火的場面。

念及此處,他摸了摸阮秋色的頭頂,溫聲道:“無緣無故,你爹不會去幫人制假。你問他原因了嗎?”

阮秋色嘆了口氣,聲音悶悶道:“我沒見到我爹……我畫完了那樣板,秦先生說,我爹還在病中,不便見人。等時機成熟了,他會派人接我過去見我爹。”

“你從頭到尾都沒見過阮大人?”衛珩覺出些不對勁來,“那你如何能確定,這秦先生不是在騙你?”

他原本就覺得有些不對。阮秋色與阮清池感情極好,縱然他身陷泥淖不願牽連女兒,可既然已經大費周章地叫她過去,為何又不親自接待,反而讓那陌生的秦先生同她介紹。

若真是身染重病,倒還是最好的情況。可若是阮清池已然遭到了什麽不測……

“他給我看了我爹的信物,”阮秋色答道,“那信物我爹從不離身,還告訴了他其中的掌故。可見這秦先生與我爹的關系應是很親密的。而且那舊版的偽·鈔確實是出自我爹之手,他還親手寫了字箋叫我去月老祠,筆跡都一模一樣……”

聽到那句“一模一樣”,衛珩眼皮一跳。

沒有人的字跡能夠過了十年,還是一模一樣。他心裏有了些不好的預感,但在證實之前,沒有必要說出來,讓阮秋色平白擔憂。

他不動聲色地“嗯”了一聲:“等青州的案子一了,本王就帶你去找你爹。”

阮秋色聽了這話,面上卻有些躊躇之色。

昨日她坦白了自己的罪行,衛珩卻將話題岔到了煙羅身上,始終對她幫著制偽鈔的事避而不談。

她直覺這件事很是棘手,便猶豫著問道:“私制偽·鈔這個罪名……是不是關一輩子也不行啊?”

她想起衛珩之前半真半假地說過,若她真犯了重罪,他便在大理寺裏造間私牢關她。他當時說得那樣輕描淡寫,恐怕還是把她的罪名想得太輕了些。

念及此處,阮秋色更覺得不安:“若這真是無法徇私的罪行,王爺就、就……”

“就怎樣?”衛珩撩了撩眼皮,似笑非笑地看她。

阮秋色扁扁嘴,“秉公執法”的話到了嘴邊,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了。

衛珩看著她愁眉苦臉的樣子,忍不住揉亂了她的頭發,這才不緊不慢地說:“這罪名確實關一輩子也不行。”

阮秋色擔憂地揪緊了衣角,就聽見衛珩笑道:“因為它根本不會發生。”

衛珩把她的小手攏在掌心,又看著阮秋色大睜的眼睛,低聲重覆了一遍:“本王不會讓它發生。”

***

傅宏回到客棧,頭一件事便是沖到客棧一樓的澡間裏,狠狠地洗了幾回,才覺得周身纏繞的惡臭消退了幾分。

饒是如此,他剛進了衛珩的房間,還是讓鼻子靈敏的阮秋色忍不住連連後退。

“傅大人真是辛苦了……”阮秋色退到了窗邊,趕緊暢快地呼吸了幾口,“不知您有沒有……聞出些什麽?”

傅宏最後悔的就是今天早上多喝了兩碗白粥。那屍體剛起出來,他就忍不住全吐了個幹凈。

等到胡坤找來的仵作剖開了那屍身的肺腑,傅大人便開始後悔昨夜多吃下去兩個饅頭了。

這屍體入葬時被簡單地處理過,加上近來天寒,又有棺材的保護,此刻還能看出個形狀,可也僅僅是能看出個形狀而已。豁開皮肉,五臟六腑已經腐化在一處,沖天的惡臭熏得人簡直想流眼淚。

傅大人坐在那具聞起來就辣眼睛的屍體身邊,足足過了半個多時辰,居然分辨出了臭味的不同層次。

皮肉裏含了油脂,腐敗的味道和內臟不同。同為內臟,肝腎的臭味又與心肺有所區別。而在那層層疊疊無孔不入的臭氣裏,他幾乎要麻痹的嗅覺突然捕捉到一絲膩人的甜味。

那甜味極淺極淡,若非他對藥理鉆研甚深,是絕無可能察覺到的。傅宏更仔細地聞了聞,那甜味匿在陣陣腥臭裏,反被襯得越發明顯。

傅宏心理立刻做出了判斷。不會錯,那味道一定是——

“阿芙蓉?”衛珩重覆了一遍傅宏所言,眉心皺了皺。

傅宏拱拱手道:“正是。這阿芙蓉是從拂霖國傳來的植物,民間又叫罌粟、米殼子,是治療痢疾的良藥。這花開時,其色妍麗,取其花心,加了蜜煎成湯藥飲用,能利喉開胃,曾在民間十分流行。但是這幾十年見得倒少了。”

“為何見得少了?”衛珩問。

“這阿芙蓉雖有奇效,但長久服用,會使人身體血脈瘀滯。”傅宏沈聲答道,“大約百餘年前,便有醫者著書呼籲禁用此藥,也逐漸引起了重視,是以阿芙蓉入藥越來越少了。”

“血脈瘀滯,”衛珩低低地重覆了一遍,“這便與那胡升的癥狀對上了。”

傅宏楞了楞,才想起前夜給那關在地下的胡升診脈,他雖然是痰火攻心似的癥狀,脈象卻是異乎尋常的冷凝,倒真極有可能是長期服用這阿芙蓉的結果。

阮秋色亦是想起了什麽:“您說的這花可是紅白相間,碗口大小?我兒時在山野裏見過,著實艷麗好看。我爹說那花從前很是流行,花心可以入藥,煮湯。可後來有傳言說那花的顏色是以冤魂之血染就,十分不詳,所以才沒人種了。”

傅宏點點頭:“那阿芙蓉花心用來煮湯,喝起來能令人有些許歡愉之感,是以在民間很難禁絕。這傳言也是醫者們為了減少阿芙蓉的濫用,才流傳出去的。”

“歡愉之感……”衛珩將這四字咀嚼兩遍,才道,“這倒像是青樓裏會賣的藥。”

傅宏滿臉都是“王爺果然很懂”的神情,輕咳一聲道:“沒錯。前朝醫書上有載,阿芙蓉經過炮制,便是壯·陽的靈藥,服之可令男子陽元不倒。只是這炮制的方法早已失傳,否則,阿芙蓉在青樓楚館定然是極為搶手的。”

他雖然壓低了聲音,阮秋色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。她拉了拉衛珩的衣袖,不解道:“王爺,照這麽說,煙羅他們賣的不還是那種藥嘛……”

“傅大人,這阿芙蓉若是過量服用,會有何癥狀?”衛珩問。

傅宏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,忙應聲道:“若是服用過量,只會令人腹痛嘔血而亡,並不會致人發瘋。”

衛珩點了點頭,沈吟片刻,才道:“所以他們賣的這‘藥’裏,一定還有別的東西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